木门拉开的那一瞬,一股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,三人呼吸一窒,不约而同地屏住了鼻息。
林予臻心道,这酒馆里面的气味非常浓烈不假,可刚才在两条街道外时,周队是怎么闻到的?
醉汉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框,待三人全部进入,一秒不带耽搁地合上了房门,还顺手插好了门闩。
他捞起刚才顺手搁在吧台上的酒瓶,往墙边一倚,又仰头大喝起来。
周睿遥假装没有看到被插起来的木门,指着货架上大大小小的酒桶对他道:“多谢。请问朗姆酒在哪个桶里?”
醉汉大口灌下瓶底剩余的酒液,醉眼朦胧地朝那边看了一眼,咕哝道:“随便,你们自己找吧。”
说罢不再多看他们一眼,东倒西歪地朝楼梯走去。
场地本不宽裕的一楼被吧台占据了一半空间,墙边还杂乱无章地堆着各式酒桶,醉汉——或者说酒吧老板呈曲线走过去,一路踢翻了不少,无一例外都是空的。
“凯斯先生,”在他即将踏上楼梯时,林予臻突然出声叫住了他,“能告诉我们去玫瑰城的路怎么走吗?”
结合杜非先前的描述,这个醉醺醺的酒吧老板大概率是曾拿假请柬混在入城队列中的男人。知道这个称谓并不难,墙上一张眉眼与他有八成相似、头发却已全白的男人照片下写着:帕克·凯斯。
酒馆老板打了个酒嗝,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摇着头断断续续地说:“不可能,你们不可能进得去,没有请柬,谁也……嗝……谁也别想。”
林予臻问:“镇上的居民大多都收到了请柬吗?”
“怎么可能,”凯斯目光飘忽,喃喃道,“幸运儿注定是少数。”
货架前,Ellis第N次从上面抱出一排只剩下底部一点酒液的桶,掀开盖子一一闻过,终于确定下来:“这个。”
周睿遥对林予臻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找机会向门口靠近,伺机离开,酒馆老板凯斯却察觉到了他的意图,冷声打断:“不想死的话,今晚都老老实实待在这里,明天一早,你们爱去哪里去哪里。”
周睿遥有些尴尬地回过头,看向眼神忽然犀利起来的凯斯:“……为什么?”
凯斯目光沉沉地捏着空酒瓶,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:“等着瞧吧,天黑之后,镇上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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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内,中心广场。
邵听与杜非在城门前徘徊,队内通讯拨了一遍又一遍,始终无法接通。
“靠!怎么回事啊?”杜非情急之下,又冒出了被洪乔提点多次的语气助词,望着迷雾重重的城外,心焦不已。
邵听抿着嘴没说话,眉眼间却也写满焦躁。
“算了,别试了,”杜非把怀里的木匣塞给邵听,“我出去找找。”
“站住。”邵听一把拽住他,语气中带了几分叱责,“谁都不知道城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,他们三个人都搞不定的事,你一个人能行?”
杜非急道:“万一他们三个人被困在什么地方,就等着咱们去救呢?”
邵听生生气笑了:“行,那咱俩一起,回不来大不了就是个团灭,就当为慈善事业添砖加瓦了好吧?”
“……”杜非被他这么不带脏字地一损,上头的热血倒是慢慢降了温,转过头正欲说点什么,眼神忽然一凝,反手狠劲拽了把邵听,毫无预兆地拔腿向某个方向狂奔而去。
邵听被扯了个趔趄,正想骂他抽什么风,目光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,瞬间闭上了嘴,紧跟着也向那边跑去——
刚从街边一家商铺走出的数名顾客中,有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格外高大魁梧,走在人群之中仿若巨人,面庞与身形完全符合林予臻描述!
这不是那个已经被守门人赶走的男人吗?怎么会又出现在城中?来不及细想这些问题,两人本能地冲上前想要将他拦下。
在他们看不到的角度,四座雕像簇拥着的喷泉池上方,一滴滴乌黑的浓墨正无声无息地自半空降落,在清澈的水中漾出一朵朵黑色的玫瑰,缓缓旋转着向四周扩散,一池见底的泉水逐渐被染成不详的乌青。
天快要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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凯斯抛出那句阴森森的话后,便不再出声,从手边最近的货架上捞出一只已经看不出原色的酒桶,揭开盖子随手一扔,一边上楼一边仰起脖子猛灌。
光是闻他身上扑鼻的酒气,就不知已经喝了多少,看他这副像要把店里的酒喝干的架势,周睿遥忽然低声道:“你们说,那匹狼让我们到城外来找的,真的会是一桶普通的酒吗。”
霍林斯伯爵是谁?即便再爱吃甜品、看似周到又注重礼节,也抵不过他是个血族的事实。这份手信的夹心,到底应该是酒是血?
林予臻明白他的意思,来小镇的路上并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:“有可能,但我还是认为,这个小镇能够提供给我们的信息,重要性远远高出手信原料本身。”
Ellis手里还拿着从酒架上翻出的朗姆酒,听后又掀开盖子闻了一下,被不太美妙的气味熏得皱起眉头:“快变质了,但只有这个。”
周睿遥稍作思索:“这样,你带酒回去,交给粉狼看看能不能做,我们留在镇上继续找线索。路上小心。”
Ellis面无表情地点头应下,动作尽量放得轻缓,手背到身后慢慢拉动横在门上的木闩,林予臻则踏上凯斯走过的楼梯,一方面吸引凯斯的注意力,掩盖开门声响,另一方面也需要上楼寻找有用的东西,但他们还是没有料到,这个酗酒的醉汉居然对门闩拉动发出的摩擦声万分敏感,林予臻刚踏上最后一级木阶,看清用作起居的阁楼全貌,一只酒桶就从他正上方直直飞过,砰的一声砸在酒馆门上,同时响起的还有家具翻倒与凯斯破口大骂的声音:“疯子!听不懂人话吗!”
深沉的醉意中,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愤怒到极点,也惊惧到了极点,精准砸出的酒桶全凭应激下的本能。待他起身看清被抽下的门闩与Ellis离去的背影后,再次对着那个方向咆哮:“自己想死别拉上我!快把门插上!插上!该死!”
周睿遥忙把门闩推回,从细窄的门缝中收回担忧的目光。
林予臻向前一步,双脚完全踏上阁楼的地板,微微垂下眼睑平静地望着凯斯,问:“天黑之后,镇上究竟会发生什么?”
吼完几句,凯斯仿佛耗尽了身上所有力气,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,颓丧地歪在墙边,听到问话露出一个凄惨的笑:“发生什么?我在镇上活了几十年,都没能搞明白,每年这一天的晚上究竟是见了什么鬼。”
“先是家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消失,”凯斯说,“再然后是看不见从哪里射来的枪子。所有人都在家里惶恐地等着,祈祷死神今年选中的依然是哪个倒霉的邻居。”
“怎么会?”周睿遥说,“家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凭空消失?”
“可它就是自己消失了,”凯斯怔怔地望着阁楼那扇只能透进一点微光的窗户——一排木条结结实实地将它从里面钉死,“有个看不见的贼……不,应该是鬼魂……”
林予臻打断他颤抖的喃喃自语:“只有被邀请去玫瑰城参加舞会的人才能躲过一劫?”
“没错。”
林予臻回想一路走来小镇荒凉的景象,不由皱起眉:“去玫瑰城参加过舞会的人第二天还会回来?”
“当然不,”凯斯说,“拿到入城的邀请函,就相当于拿到了走出莱特镇的钥匙,谁爱在这个不知道被施了什么诅咒的鬼地方待?不管你是生在莱特镇,还是从巴什么洛长途跋涉过来,进了莱特镇,别的路一概走不出去,只有穿过黑色玫瑰城才能离开。”
周睿遥:“这话是谁告诉你的?”
凯斯的脸上现出片刻茫然:“谁告诉我?这是全镇的共识,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了。”
林予臻思索一会儿,对凯斯报出四个名字:“粉狼、灰兔、诺曼、艾登,有听说过他们吗?”
“我知道艾登,”凯斯的神情不似作伪,“几十年前那个给霍林斯伯爵下了诅咒,救了全镇人,然后死得很惨的巫师。”
据酒馆老板回忆,几十年前,莱特镇还是个熙攘热闹的小镇,却一直无法逃脱霍林斯伯爵的阴影。
那时,霍林斯还长着一对比其他血族都要长的血牙,不时飞到镇上捕猎吸食,闹得人心惶惶。
有一天,镇上来了一个名叫艾登的巫师,由于走不出这个奇怪的小镇,也只好留下生活,但他带来了一面神奇的镜子,利用巫术与霍林斯进行了一番艰难的谈判,之后霍林斯不再到镇上捕食,而是每年在一个固定的日子,令全部镇民聚集到莱特广场上,石镜会显示出某个居民的影像,作为当年供奉的祭品。此后,一直到下一年的这天,镇民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。换言之,每年都有一个镇民用自己的生命为全镇换来一年的安宁。
这样不知过了几年,终于在一年的献祭日上,镜中浮现出了巫师艾登的脸。
在大家惊诧的注视下,艾登疯狂挣扎着,慢慢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入镜中,随后,镜面像往常那样恢复了平静。
镇民们没有像往日那样低头转身离去,一个个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样,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那里。很快,镜面又发生了变化,失去血牙的霍林斯伯爵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,发出痛苦的嘶嚎,连带着镜面也颤动不息——艾登用生命的最后一刻,给了他全力一击,同时用诅咒为莱特镇筑下了一道永久的屏障,从此统领玫瑰城的霍林斯再也无法吸食血液,被迫当起了遵守礼节的绅士,而黑色玫瑰城的血族也永远无法进入莱特镇,不能伤害镇民性命。
“但实际上,诅咒并不能完全消除霍林斯对小镇的威胁,”林予臻望着凯斯,“诅咒只对黑色玫瑰城的血族有效,如果他邀请别的血族前来赴宴,收到请柬的镇民仍然会陷入危险。”
他相信凯斯在混入城队列中时,能够注意到队列中的宾客大多都是什么身份。
谁知凯斯却笃定地摇头:“收到请柬,就意味着是伯爵的客人,保证客人的安全,也是一项重要礼仪。”
周睿遥又向他询问起巫师艾登的其他事情,可惜凯斯一概不知,只好转而问道:“被选中献祭的镇民,有没有共同特点?”
“那时我还没有出生,所有事情都是听来的。我只听说……那时镇上有许多黑血人,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比起来,他们更加长寿,脾气也更加古怪,比较讨人嫌。”凯斯努力回忆着,“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能活多少年,不过现在差不多都死干净了,因为霍林斯伯爵明显更偏爱他们一些。”
周睿遥:“现在镇上还剩多少人?”
“八个,或者九个?”凯斯摇摇头,“最多十个吧,不知道,我也不想关心了。”
周睿遥继续询问:“你刚才说,每年这天,都有东西莫名其妙地丢失,凭空消失的东西有没有一定规律?”
“只有我……我的枪,”凯斯苦笑,“每年都是,并且……第二天它一定会出现在被射杀的尸体旁。”
“镇上还有谁有枪?”
“没有了,整个莱特镇只有这一把枪,”凯斯答,“是我父亲留给我的。”
“所以,他们都怀疑你与死去的镇民有关?”
“非常可笑,”凯斯说,“但事实确实如此。”
“自证清白的方式很多,”林予臻淡淡开口,“坚持不懈地把枪捡回来,对你的怀疑只会越来越重。”
“没错,”凯斯叹道,“虽然总被人怀疑的滋味不太好受,但我……的确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。”
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辞,木条缝隙间泻进来的光线陡然消失。方才台边还有浅淡的夕阳余晖残存,这一眨眼的工夫,外面黑了个彻底。
凯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恐,几乎是扑到衣柜前,不管不顾地扯掉一排整齐的衣服,从隐蔽的角落抢出一只陈旧的木箱,一把掀开——
窗外传来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,像是鸟类或者其他什么生物的身体重重砸上玻璃的声响,木条的间隙太小,根本窥探不到外面的情形。而有时,看不见比亲眼目睹更让人心生恐惧。
黑暗持续到第一阵撞击声过后,短暂的停歇间,窗台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黑影,紧接着,第二阵猛烈的敲击接踵而至。
周睿遥转头:“外面是什么东西!?”
没有回应,凯斯颓丧地跪倒在地,望着空空如也的木箱发出几声惨叫:“子弹,我的子弹不见了!还有枪!它不该这么早就消失的!”
有那么一瞬间,林予臻非常怀念那个被他关闭多时的透视异能,但也仅仅只是一瞬,因为下一刻,他忽然猜到了外面是什么。
没有任何翼翅扇动的声音,一下下撞击的力道却显示着与鸟类有相似的体型。是蝙蝠,而且是不计其数的蝙蝠群。